小脚奔波

记录普通人的人生故事，不会有太多人关注，也不会对时代有什么影响，但对于他们的亲人，那些身体里流着他们血液的人，非常重要。时间总会过去，没有人可以永恒，但愿活着的会记住自己人生中的重要旅客。——编者按

她是陕南最后一位裹小脚的女人，她嫁给了一位不归的军官，她是我的太婆。

1921年，她出生在陕南一个偏远的山村，2岁时丧母，在旧社会重男轻女的观念下，过继给另一个没孩子的家庭，本应是幸福的重生，得到的却是虐待，几岁就得干农活，最惨痛的是裹脚。而裹脚的施暴者竟然是这个后娘，旧社会的不幸就是遭遇不幸的人，反而要把不幸继承给自己的同类，理由是裹了小脚将来能嫁个好婆家。

那一年她5岁，后娘不顾她幼小的承受能力，硬生生把脚背掰断，向后按到脚后跟，紧紧贴合再用布缠住，一缠就是两年，任凭骨折和疼痛在缠布里蔓延。这份疼痛让成年人都无法承受，更凶狠的是当她脚疼的走不动路，后娘就用洗衣服的棒槌敲打，一双三寸小脚就永远烙印在了孩子的身上。

人生的转折发生在16岁，因为长相出挑、小脚动人，她嫁到了当时属于富农的马家，当了我太公的小媳妇，三从四德，18岁便生了一个女儿，两年后又生了儿子，大家族里的小家庭，幸福本该从这里开始，然而命运偏要捉弄她。

马家是当地大家族，富而好学，太公名叫马开宝，在诗书熏陶下长大，有几分贾府宝玉的翩翩儒雅，但正是这份儒雅，败给了村里另外的几个不学无术的顽劣子弟。他们在抓壮丁的时候偷偷躲起来，并让家人告知抓人的军阀，太公有学问，正值精壮少年，太公便理所当然的被抓走当了壮丁，这一走就是不归。

儿子1岁半时丈夫被拉壮丁，20岁开始守活寡，她只能靠书信获得丈夫的音信。

太公外表清秀气质儒雅，有一种国军将领特有的气度，在行事上颇有楚云飞的果断，在部队里从班长当到团长，信里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，但她不识字，每次都是识字的婆婆流泪读给她听。

常年的等待让她哭天无路，同村其他抓壮丁走的男人从部队回来，给了她希望，她就每天坐在院子里的大桂花树下，望向村口，很像《娘子》里一句“娘子却依旧每日折一枝杨柳在小村外的溪边河口默默等着我”。那是回村的必经之路，不论风雨，这一守就是八年。最后是一封信打破了这份朝朝暮暮，太公写了最后一封信，说去参加淮海战役可能九死一生，因为动乱的年代和乡镇的偏远，收到信已经是战后，从此杳无音信。她接受了现实，含泪烧掉了丈夫所有的信件，那一年，她28岁。

家族里的好事者说寡妇可怜，带着一双儿女，好几张吃饭的嘴，不如把她卖了。这话被她偷听到，性格刚烈的她当然不会服从这种安排，拿了长条大椅坐在院子中间大喊：谁敢卖我！我是马家的人！喊了几天，家里人妥协，说给她转房，转的这个男人因为作风问题媳妇服毒死了，留有4个孩子。都是马家，但品行不如太公，她不同意。

拒绝的代价是自己独自抚养两个孩子，她就带着两个孩子上山种地，家里失去了劳力在工分制的大环境下，滑向了艰苦的深渊，吃不饱穿不暖。在农村家里没有男丁会被排挤，让她的养育儿女之路雪上加霜。

最终还是没饭吃，但幼小的儿女不能饿着，她把女儿背在背上，前面抱着儿子，拿碗走出村子开始讨米。三寸小脚负重前行，才二十几岁的她放下尊严，要饭也不能让儿女挨饿。村里人看不下去，劝他把女儿送给兰家，也属于富农，是富农就有饭吃，活下去是她能给孩子最大的母爱。

后来，送走的女儿有幸去私塾读书，还在大队上当了会计，并结婚养育了几个儿女，其中一子自幼好学，初中就成为学霸，并考上军校，在部队里平步青云，被授予大校军衔，为人豪爽重情重义，有几分李云龙的英雄气概，每次回老家都特别低调，大舅戏说他是将军，并以自酿的烧酒热情招待。后辈的出类拔萃，是对她伟大母爱最好的致敬。

留在身边的儿子，名为马昌杰，一岁时就体弱多病，村里很多人都说养不活，她便开始信佛开始祈祷，听说小镇上有一座麻叶庙每月十五烧第一柱香很灵，她就半夜起床，用三寸小脚翻山越岭走20里山路，没有灯，没有手电，没有被野兽叼走。到达小镇后，麻叶庙建在后山的悬崖上，她用麻绳绑住自己爬到悬崖上的庙，烧了第一柱香，为儿子的健康祈福，那一年，她22岁。每月烧一次香，坚持了几年，儿子健康长大，学医从医。

迫于生活的窘困和丈夫战死他乡的现实，她同意再婚嫁给了那个鳏夫，马家的另一房，此人是当地有名的赤脚医生，医术较好，婚后又生了两个女儿。

独守八年的忠贞最终向生活妥了协，这是渺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，虽有不甘和不愿，但好在母子的生活有了依靠。

儿子也从医，医术、医德甚至超越了养父，为了给村里人减免医药费，承诺看病只收挂号费5分钱，药草都是靠自己开垦荒地耕种，种子去外省采集。他的善良和年轻有为换来了美好的姻缘，18岁娶妻，妻子张前玉，是我的外婆。

昌杰，身为人杰，前玉，前世的美玉，他们的相遇像志明与春娇，他们是象征爱情的善男信女。

爱情刚开始的模样有羞怯，有欢笑，也有时代的打扰，刚结婚就遇到58年大炼钢，年轻劳力全部拉走，发配去了400多公里外的黄河边砍树炼钢，又一场分别，母子分别，新婚分别。三年后回来生了我妈，赋予了我妈钢铁般的意志。

分别那几年，她对儿媳很是照顾。那个年代吃饭要靠抢，大家庭几十口人吃饭，谁打饭打的多谁干活不饿。外婆是她唯一的儿媳，格外心疼，但外婆性格腼腆，每次都排最后，抢不到饭，她就提前盛一碗放在队伍的最前面，以她的威望，谁也不敢动，这一碗饭是留给儿媳的。

她勤劳且孝顺，前后八个孩子的衣服鞋子，都是她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出来，所以眼睛很早就花了，她还给她的婆婆每年都缝两双千层底鞋，一双春夏，一双秋冬。

79年市里选拔乡村医生进修考试，一条河九个村只选了三个医生，外公是其中之一。吃过八月十五的家宴之后，告别家人，外公启程去安康考试。谁曾想，这个中秋竟然是最后的一次团圆。

坐船从汉江逆流而上，再次从船上放下来的，就成了一具冰冷的遗体。外公在市里考完试后死于心肌梗塞，同行的两人没能及时救助，就这样39岁的大好前程划上了终点。

山外的山，她望不穿，清风过肩犹似故人在眼前。她28岁告别丈夫，58岁告别了自己的儿子，内心不知是轰鸣还是平静，山河无言，犹如她只字不提的思念。

昌杰远去，前玉在夜里哭泣，白天向孩子绽放母亲的笑脸。外婆告别外公后，终生守寡，独自把五个孩子抚养长大，那又是另外一段故事。

那些年，我每次回外婆家，她都来看我，给我煮荷包蛋，跛着小脚去菜园摘菜给我做饭，她是我的太婆，她叫兰庆忠，一个用小脚与命运抗争的女人。

人的一生不能无人喝彩，我为我的太婆喝彩！

武越天

2023年12月15日

【完】